第二章
第五卷 我回头一看,肖老师竟然坐在拖拉机上 第二章
1975年春节快到了,街上已经有了气氛。马路两边的单位早早地把“欢度春节”换到了大门上,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也已经摆上了商店的柜台。但春节前的天气坏透了。强硬的西北风从早刮到晚,“呼呼”的吼声让人心惊肉跳。我离开校时已是下午五点半,天几乎完全黑了。校大门外一站地的地方有个公共汽车站。这一站是专为旁边的那所大设的。这一站就叫“大站”。我走到站牌下停住步。朝东走,过了马路,有一座高大的朱漆大门楼,门口蹲着一对和**广场上的那对一样大小的石狮子。每次从这里进去,我总觉得是从狮子嘴进去,一步步往狮子的肚子里走。这就是这所大的西门。这所大占地非常大,校园里有一个很有名的人工湖。我们校的游泳池早就没有水了,这个湖却仍旧保持着水波『荡』漾。湖边有一个角落叫“天秀园”,那是大主要领导和一些没有被打倒的著名教授者的居住区。母亲一家就住在里面。朝西走,也是一个门。其实也算不上门,只是一个门框,上面的漆基本上都脱落了,『露』出里面已经腐朽的木头。可能以前是有门的吧。从这个“门”进去就是大的教工宿舍院,我和『奶』『奶』就住在这个院里。
我在黑暗中站着,大风几乎要把我吹跑。要不要先回去和『奶』『奶』说一声?我犹豫着,还是不说的好,让『奶』『奶』以为我还在校比知道我在母亲家会让她放心些。于是,我就朝东走,又一次体会“从狮子的嘴进去,一步步往狮子的肚子里走”感觉。
到了母亲家,她已经下班了,正在厨房做晚饭。她让我在客厅坐一会。
这是一套崭新的三居室,雪白的墙壁,淡绿『色』的门,依稀还能闻到水泥味。客厅里还多了一圈沙发,雪白的沙发衬布一尘不染。听说母亲和她丈夫“又进步了”。母亲升任大革委会成员,她丈夫则从大革委会调到市委写作组。他们这个家庭,我没有一点有关系的感觉,只是理『性』上知道他们当中有个人生了我,因此对我可以指手画脚。
沙发是不能坐的,我坐在一张方桌旁。
“你吃了没有?一块吃吧!”围着围裙的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菜放到方桌上。
我赶紧站起来,“不,我回去吃。”
“是不是老太太不让你在这吃?”
“不是。『奶』『奶』在家等着我吃饭呢!”
母亲不再说什么,默默地擦起桌子。
凌玲的主要部分长得像母亲。她们都有着一副引人注目的面孔,眉宇间都有着一种专横、冷漠的神情。母亲是个很严厉的女人,话不多,即使在高兴的时候也不怎么笑。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,无论站着还是坐着,身子总是挺得很直。
我也是她的亲生女儿,可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她。这也许是她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吧!我长得像谁呢?是像父亲吗?没人提过这个。
我只知道,十七年前,我一岁的时候,她和父亲离了婚。十五年前,我三岁的时候,她成了凌玲的母亲,离开了我。
母亲擦完桌子,就势坐在桌旁,说:“好吧,那我先跟你说正经事!”她又冲里屋说:“玲玲,给你姐倒水!”
我才知道,凌玲也在家,一直没理我。
母亲看了我一眼,问:“快毕业了吧?”
我说:“过了春节。”
“你们怎么分配呀?”
“和七三届一样,基本上都『插』队。”
“到哪『插』队?”
“就在昌平。”
母亲点点头,又问:“你去不去『插』队?”
“我----我是老大,可以不『插』队。”
母亲把胳膊团在胸前,身子靠在椅背上,说:“谁说的老大可以不『插』队?老二比老大小12岁,老大才可以不『插』队!国家政策,你们怎么就挑对自己有利的那一点呢?”
我咬了咬嘴唇:“不是说如果家里确实有困难,老大也可以不『插』队吗?”
“我们家有什么困难?”
“我『奶』『奶』身体不好,没人照顾。”
“『奶』『奶』是你直系亲属吗?我才是,你妺妺才是!”母亲说着,身板挺直了。停了一会,她说:“虽然你不和我们住在一起,可人家还是要按两个子女考虑。你不去,过两年你妹妹就得去。你好意思让你妺妺去?你妺妺那个样子,她能在农村生活?呆一天也不行呀!到时候她就是不走,得给她爸爸造成什么影响?别人会拿这件事攻击他!”
绕了半天,母亲考虑的是她丈夫。她的心计可真够深的!
“所以,你应该去『插』队。”母亲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出了决定。
我的心一下子凉了,有一种想哭的感觉,可我不会在这哭的。
这时,凌玲端着一杯水走出来,看到这情景,把杯子往我面前一墩:“我妈跟你说话那!”
我问母亲:“我『奶』『奶』怎么办?”
母亲皱起眉头:“你『奶』『奶』身体不是挺好吗?”
凌玲又接上一句:“就是,每天给人家叫电话,跑得可来劲儿了!”
我直着眼睛,心中腾起一股怒火。
母亲又说:“这是咱们自己家的事,你怎么老把外人扯进来?再说我看老太太几年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!”
我顶了一句:“那你们也不能欺负她!”
凌玲冲我喊起来:“谁欺负她了?你敢这么跟我妈说话?”
我也毫不示弱:“那你怎么说我『奶』『奶』?”
“说了,怎么啦?”
“我不允许!”
凌玲猛地伸手推了我一把:“你滚!你滚!滚出我们家!”
我站起身,推开她,转身就往外走。
“站住!”母亲在背后厉声喝道,“谁把你惯成这样的?我是看在你是她带大的缘故上,才让你和她住在一起的!怎么,你现在眼里除了你『奶』『奶』,别人都不要了吗?转过脸来!”
我面对着门站着,一动不动。
“听见没有,转过脸来!”
我还是不动。
母亲突然冲过来,扳过我的肩膀使劲地晃动,嘴里怒骂着。凌玲则按住我的头往门上撞。我一声不吭,只拼命地挣脱,门被撞得“咚咚”震响。直到凌玲的父亲下班回来,用力推开门,她们母女才住手。
我躲在图书馆的楼梯下,把眼泪擦干,怕被风吹坏了眼睛回家后让『奶』『奶』看出来。有人说哭也是一种享受,可我连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受用。我不能在『奶』『奶』面前流泪,不然她会比我更加难过。
一进教工宿舍院大门,就能看到一间小屋。它孤伶伶地靠着门框右边。屋里有一部公用电话,『奶』『奶』就负责全院几十来户的电话传呼。『奶』『奶』就这样挣钱养活我们俩。我爷爷原来是一所颇有名气的中校长,但刚解放就去世了。『奶』『奶』原也是那所中的教师,但因为她的出身是“资本家”,尽管她是历年的优秀教师,化大革命还是开除了她的公职。
小屋分成里外两间,外面是打公用电话的地方,也是我们做饭的地方,里面是我和『奶』『奶』睡觉的地方。我走进屋,里面没人,电话放着。趁『奶』『奶』传呼电话没回来,我抓起桌上的镜子,仔细检查脸上是否还有哭过的痕迹,重新梳理好被母亲和凌玲揪『乱』的头发。做完这些后,我默默地在床上躺下。
外屋一阵『骚』动,接着是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接电话。几分钟后,外面安静了下来。
布帘一掀,进来一个瘦小的老太太,一看就是典型的南方人,净白的脸膛,深陷的眼窝,花白的头发被一边一根卡子固定得规规矩矩,上身穿着一件肥厚的棉坎肩儿,下身却只穿一条单薄的裤子,脚上是自己做的“菜包子”。
“北方,怎么不吃饭就躺下了?”
我盯着顶棚不说话。
『奶』『奶』走过来,把一只手放到我的额头上。
我躲闪着别过脸,敷衍了一句:“我不想吃了。”
『奶』『奶』缩回手,很坚决地说:“那是不行的!”转身走了出去。外面响起了锅勺相碰的声音。不一会,一股油炸葱花的香味飘了进来。
屋里黑乎乎的。灯光从布帘的缝隙『射』进来。我盯着顶棚,脑海里浮出一件事。那似乎是我记事后记住的第一件事。那时候我家还住城里的一个四合院里。那天,一个女人来到家里,眼圈又红又肿。她一句话不说,只是看着我。她给我带来一件新的花兜兜,亲自给我穿好,然后把我交给『奶』『奶』,转身就走了。隔了好长时间,我才知道,就在那天,我父亲病死了。来的那个女人就是母亲。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情时,手就有感觉----当时母亲攥着我的手,把兜兜袖子往我胳膊上套的那种感觉。
父亲在我的记忆中,更是模糊一片。他原来也是这所大的讲师,但他死得太早了,大里现在几乎没有人记得曾有这么个人。家里没有留下他的照片,大家就像忌讳说死一样忌讳提到他的事情。还是在红卫兵抄家时,我才从他们骂『奶』『奶』的话中知道父亲是个“右派”,母亲就是因此和他离的婚。从政治课上我知道,“右派”这个贬义词的历史恰恰和我的生长史一样长。据我所知,在我的同中,和这个贬义词有关系的,只是我一个人。这让我很是悲哀。天下从事各种职业的父亲都有,我为什么偏偏摊上一个做右派的父亲呢?天下可投胎的家庭各种各样,我为什么偏偏投胎在一个有右派父亲的家庭里呢?我曾要求『奶』『奶』把关于父亲的事告诉我,可一提到她的儿子,她就拉着我的手,可怜巴巴地说:“不要问这些了,不要想这些了!都过去了,人都死了,还有什么好问的?”
『奶』『奶』最怕别人提她这个儿子。她真的好像从没有这样一个儿子似的,或者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儿子似的。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,『奶』『奶』总是被叫去挨斗。有一次我也在场。别人问她:郁扬是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?她就点着头回答:是!别人问她:郁扬该不该遗臭万年?她就点头回答:该!反正别人问她什么,说她什么,骂她什么,她都点头。那个时候,我真是对『奶』『奶』的表现感到厌恶。回到家里,我也不理她,甚至不愿意吃她做的饭。但是我发现『奶』『奶』常常在深夜里低声地哭泣。渐渐地,我心软了,我心疼『奶』『奶』了,『奶』『奶』是我惟一的亲人了,她无论在外面受到什么样的对待,只要一回到家里,就无微不至地照顾我,喝护我,从来不把自己的委屈传染给我。我感到『奶』『奶』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,最慈悲的人,最可亲的人。现在如果有人还敢来揪斗『奶』『奶』,我一定会站出来保护『奶』『奶』的,我会为『奶』『奶』拼命的,我会的!